脊令在原.2

4.

走廊很长,杨戈默不作声地想着。慵懒苍白的阳光渗透过落地窗外爬山虎的间隙,黏稠到可以将岁月变得迟缓,甚至滞留于此。它们粘腻地洒落在没有铺地毯的冰凉瓷砖上,明晃晃地反着光。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过小时候的杨宅了。也是偌大却空阔的房间,惨淡而宁静的阳光,一切安静到能将时间溺死,不再流逝。他像是整栋房子里唯一打破了能让时间静止的魔咒的那个异数,挣扎着冲破了宁静阳光的重重包围,让时间继续流淌,涌着他向前。他就是这样奋力地长大,试图摆脱血缘施加于他的这栋老宅。

他收回目光,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领杨戈去办公室的小伙子看上去像个刚来不久的实习生。对于一所名气颇大的律师事务所而言,他似乎年轻活泼得过分,脚步倒是与职业相符的沉稳,但是说话的语调却略显轻浮。他一面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气氛,一面跟杨戈解释事务所还有他预约的那位律师的各种情况。对于后者,他报上了姓氏,轻描淡写地说了些基本没什么意义的表示夸奖的话。杨戈并不想回应无关痒痛的场面话,妹妹把他送到这家律师事务所是为了替母亲处理离婚手续,跟实习生所讲的那些没有一点关系,他也并不好奇。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转角,他们拐过弯,看见了一扇门。实习生礼貌地示意他进去,然后转身走了。

看他推门而入,屋里的那人立即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措辞极为客套,您好请问是杨先生对吧我是来和您商量离婚协议的一些详细事务的……

啊?……哦哦哦原来是,呃,杨戈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他拼命回想着实习生告诉过他的那个名字。他隐约记得姓氏和今年的生肖有点关系,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啊哈原来是侯律师啊!幸会幸会!我们来聊聊协议的事吧?

侯律师愣了一下,啊其实……

他连忙冲他挥手示意,语速飞快:您坐您坐这次真是麻烦您了我几年前就出国了还不知道我妈已经换了律师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当年买房子车子的时候我妈没少掏钱就是因为名字写的都是……我爸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从他手里争取点东西回来出了这事我妈挺难过的所以这些协议的商定就暂时由我来代劳了不过请您放心法院她是一定会出庭的啊哈是这样的首先我们想把南洋路和西郊的两套房子划到我妈名下这是最起码的拜托侯律师了请您务必务必……

嗯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侯律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屈起食指和中指用第二骨节轻敲桌面,首先令堂是否更换过律师我并不清楚,介于我的委托人事实上是令尊。加之我跟令堂的律师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其次我的委托人的确有考虑过你所说的问题,他建议分给令堂的房产数目是五套,还有一些其他的财产和股份也将一同划入她名下。再次,他的神色带了些许不耐和恼火的意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不姓侯,我姓孙。

孙律师没有理会恨不得一大耳刮子扇死自己的杨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放在桌上,下了逐客令:应我的委托人的要求,具体的条款交给你们自己阅读。写的都比较清楚,基本没有模棱两可之处。如果你们担心钻空子也可以找令堂的律师来看看。哦对了杨先生,要是你还记得的话,现在离你跟他约定的时间还有八分钟,所以您是时候该走了。顺便说一句,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小周一会带你过去。祝您愉快,再见。

杨戈麻木地接过那沓印得密密麻麻的白纸,皱起眉粗略地翻了翻。就在他无意读到第二页某个条目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传来细小又尖利的声响,似乎是先前懒散不羁的阳光放声尖叫,刺穿了他的鼓膜。

5.

杨戈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在晟涧面前喝高。喝高了还铁定出丑。大概这就是命吧。

总之那天晚上一开始他们俩很挺正经地面对面坐在江边啤酒摊子的黄色塑料椅上,廉江两岸的风呼呼呼吹得人好不爽快。五瓶最廉价的雪花刚下肚,杨戈就开始头晕目眩口不择言。他一脸诚挚地大力拍着神智尚为清醒的晟涧的肩膀,说这叫子承父业你不懂。

晟涧哈哈一笑说确实不懂。

杨戈睁大眼睛努力把他看到的晟涧的两个脑袋合成一个,大兄弟我跟你讲,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离家出走过四次就是为了不接他的班,屁用没有。然后妈个鸡的老子心想我不跟他玩了就跑国外去了,我以为我真的,真的他妈是跑得够远的了。直到今天我从他那个属王八的律师那里出来,手里拿着那张杀千刀的持有股份转移的瞎瘠薄证明。日他屎的,他把公司给我妈了。

晟涧近在咫尺的面容一下子飘忽不定起来。卖了呗,听着还值几个钱。

他看见杨戈迷迷瞪瞪地摇头,忍不住接了句,婚都离了,还是你爹劈的腿,你们娘仨还在乎他心血不心血的?

这是家族的诅咒,杨戈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紧了紧,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趴在晟涧耳边小声嘀咕,这个公司和我们家族的运势息息相关,堪称杨氏一族的龙脉……

晟涧有点诧异这种中二的话杨戈作为一个成年人是怎么说出口的,但是他听清楚了的也不过这前两句而已。杨戈呼出的带着酒精嗅迹的潮湿气息,不轻不重地抚过他的耳廓,在皮肤上留下温热而酥痒的一点泛红。等杨戈讲完了,还蛮期待地等了一会他的反应,只见晟涧猛地扬起头灌了好几大口啤酒,他只好失望地靠回椅背上抱起手臂,问他我编的有那么明显吗?

没有。晟涧轻声说,右手食指在杯缘一圈一圈的画着他看不懂的线条。

杨戈仰面看天,半眯着眼睛,一脸的可叹这世上竟无凡人懂朕。他模模糊糊听见有个远在天边的声音在跟他说,你这个人啊心里想的无论什么从来都不是我能懂的。他吃了一惊,收回目光看向晟涧,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已经放下了酒瓶,正不急不躁地嚼着炒花生,完全不像是刚刚说过话的样子。

我卖了就是如他的意了。杨戈叹了口气,咧着嘴苦笑,无论我们开怎样的价、跟哪个买家交易,最后公司还是会落在他手里。

你不卖,照样是如他的意。晟涧拨了一半的炒花生给他,他不是就想让你接他的班吗?

杨戈看着几颗沾有盐粒的炒花生在塑料盘里滚来滚去。我接他的班,也不会做他的生意。

是嘛。晟涧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搭配以不以为然的神色搞得杨戈有点不服。

他刚想开口解释杨海宴的生意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本来嘛这事其实挺容易理解的:曾经隶属于杨海宴的航空公司本是个人私企,其吞吐量不足其他国内知名航空公司中随意一家的十分之一,却至今尚未被挤出为多数国企大公司所垄断的国内航空领域。想而可知,他们的利润来源并不是正规航运。但是杨戈犹豫了一下,虽然喝的头晕脑胀,毕竟脚趾头都知道走私这个词终究不是那么好听的。

所以他只是垂下头,索性放弃了争辩,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大概是晟涧不喜欢他这副样子,或者是看得出他酒劲上来了,就起身拍了拍杨戈肩膀,说走我送你回去。

杨戈表现得还比较听话,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晟涧上了出租车,乖乖报了住址,还算口齿清晰。但是当出租车拐过第二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晟涧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偷了我的手机。

晟涧的懵逼状态维持了一秒。他不是没哄过酒疯子,马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瞎扯蛋的状态。说我不辞劳苦把少爷你从穿纸尿裤伺候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主子你居然这么说我老奴心有不甘啊。

杨戈一愣。胡叔?

晟涧心里大叫卧槽敢情你家还真有个自称老奴的等等大清不是已经亡了吗……不是我想说这逼好像不大好装了。

司机从倒车镜里瞅了他们俩一眼。心说这俩人年纪差不了多少啊。

好在杨戈没纠结多久就习惯了晟涧的新身份。胡叔我手机呢?我知道你拿着呢,快给我呗。我有事。他不依不饶。

晟涧只得顺着他的话讲,这时候万万不可逆着毛摸。好好好……他也不敢提醒杨戈他手机就在他自个儿裤兜里,干脆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塞过去。给你。

杨戈灿烂地冲他一笑。他先是打开通讯录又关掉,直接在拨号盘上手法娴熟地输了一串号码打过去。

晟涧离他坐得太近,他听见铃声过后对方接了电话。是个礼貌的男声,你好?杨戈没有回答。

那边听着杨戈平稳的呼吸声和汽车行驶中的各种背景音,耐心地等了一会,说,你在哪。声线没有一丝波澜。

杨戈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那边当真听着他一个劲自顾自地傻笑,还听了好一会。最后是杨戈止住笑,颇为认真地说,对不起我给你发红包。然后挂了电话。

直到他打开微信,云里雾里的晟涧突然反应过来,想伸手抢自己的手机。但是被杨戈敏捷躲过,他严肃地告诉晟涧,让他等一等事还没办完。

晟涧委屈到爆。

他眼睁睁地看着杨戈用他的微信号加了什么人的好友,然后把他三十晚上辛辛苦苦抢了整个通宵的所有红包全发了出去。对方没收,甩过一条语音。你在哪。

杨戈打字,你拆。晟涧努力说服自己世界上还是要脸的人多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不劳而获杨戈这个来路不明的朋友肯定是其中之一。

那边又是一条语音。我拆你告诉我你在哪。

【狗狗已接收了您的红包。】哦这个人叫狗狗……不对这个人居然心安理得收了他的血汗钱!

晟涧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杨戈和他朋友俩人吧唧吧唧吧唧吧唧给嚼了。

杨戈一声不吭地删好友,退出,卸载。然后把手机还给了晟涧,说了句谢谢胡叔你先帮我收着吧。他又抬手敲了敲司机的座椅背,听完司机不耐烦的诘问之后简单粗暴地表明用意:师傅。停车。我要吐。

最后司机师傅连钱都没要,一等他们从车上下来立马掉头绝尘而去。

晟涧扶着杨戈半跪在路边垃圾桶旁,一遍一遍喊他:杨戈、杨戈……杨哥,你是我哥我亲哥啊杨哥啊……怎么还吐啊你不是我哥是我大爷啊……

晟涧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刚被嚼完又呸的一声被杨戈很不稀罕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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